秦岭夏风录

   秦岭的风,在夏天,是颇有些意思的。它不像江南的风那般湿漉漉的,也不似塞北的风那般粗砺,它自有其独特的脾性,时而温驯,时而暴烈,叫人捉摸不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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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我初识秦岭夏风,是在一个叫做”板房子”的小地方。那地方夹在两山之间,一条瘦水从谷底流过,水边错落着几十户人家。初到时,正值六月末梢,太阳毒得很,晒得人头皮发烫。然而一到午后,风便从山谷里钻出来,先是试探性地掠过树梢,继而便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巷了。

       这风来得极有章法。每日午后三点光景,便见山头的树梢先自摇晃起来,如同得了什么号令。接着便是一阵”沙沙”声由远及近,不消一刻,那风便扑到面前了。它先是掀动行人的衣角,继而卷起地上的尘土,最后竟至于摇晃那些不甚牢固的门窗。镇上的老人称之为”山老爷打哈欠”,倒也形象。

      风来时,最有趣的是看那些店铺门前的幌子。布制的酒旗被风撑得鼓胀,猎猎作响;纸糊的灯笼则左摇右摆,活像醉汉的脑袋。有一家杂货铺门前挂着一串风铃,铜片相击,叮叮当当,竟奏出一段不成调的曲子来。店主是个精瘦的老头儿,每每听到这声音,便从柜台后探出头来,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道:”山老爷又点戏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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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 风大的时候,女人们便忙不迭地收晾晒的衣物。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在风中飞舞,宛如一群受惊的蝴蝶。有一回,我看见一件红肚兜被风卷上了半空,飘飘荡荡,竟飞过了屋顶。那家的媳妇追出来,跺着脚骂了几句,却也无可奈何,只得眼睁睁看着那红点消失在山的褶皱里。

      秦岭的风里总夹带着各种气味。有时是松脂的清香,有时是野花的馥郁,偶尔也会送来远处炊烟的焦糊味。最奇特的是雨后,风里竟带着一丝甜味,像是混合了蜂蜜和青草的气息。镇上的孩子说,那是山里的精灵在烤点心。我虽不信这些,但闻着那气味,确也令人食指大动。

      风过处,温度骤降。方才还汗流浃背的人们,此刻竟要披上件单衣。游客们对此尤为惊奇,他们从酷热的平原来,本以为山中不过是稍凉些,却不料这风一吹,简直有了秋意。于是那些卖山货的摊贩便趁机吆喝:”买件羊毛坎肩吧,山里晚上更冷哩!”生意竟因此好了不少。

       我在板房子住得久了,便发现这风对人的性情也有影响。风小的日子,镇上的人们懒洋洋的,说话也慢条斯理;风大的时候,则个个精神抖擞,连吵架都格外起劲。邮局的老王告诉我,有一年夏天风特别大,镇上连续出了三起离婚案子,”都是风吹的,人心浮躁啊。”他说这话时,正巧一阵风掠过,掀起了他桌上的一叠信件,纷纷扬扬,如同白蝴蝶四散飞去。

      秦岭的风最善变。方才还温柔如绵,转瞬间便可能暴怒起来。我见过它发威时的模样:碗口粗的树枝被生生折断,屋顶的瓦片被掀翻,连根拔起的灌木在空中打着旋儿。风过后,满目疮痍,人们却也不甚在意,只是默默地收拾残局。他们知道,这是与山相处的代价。

       最令我难忘的,是在一个名叫”鬼见愁”的山口遭遇的风。那地方两峰对峙,中间形成一道狭窄的缝隙。我本想去那里看日落,不料刚走到山口,便被风堵了回来。那风像是有了实体,一堵无形的墙,任你如何用力也穿不过去。我试着侧身前进,风却从各个角度袭来,撕扯着我的衣服,抽打着我的脸。最后只得放弃,蹲在一块巨石后面,看那风如何戏弄几个后来的游客——它把一顶帽子抛上天空,又将一把伞吹得翻了过去,活像个顽劣的孩子。

       奇怪的是,尽管这风时而暴虐,当地人却少有怨言。他们似乎与风达成了某种默契。风大的时候不出远门,晾衣服多用夹子,建房时地基打得格外深。风也回报以调节气温、驱散雾霭、带来远方的消息。这种共生关系,外来人一时难以参透。

       夏季将尽时,秦岭的风也渐渐变了性子。它不再那么急躁,而是带着几分慵懒,几分忧郁。吹过稻田时,它让稻穗泛起银白的波浪;掠过果园时,它偷走几缕果香。镇上的人们开始准备秋收的事宜,不再那么关注风的来去了。只有那些老人,还会在风起时抬头望望山的方向,仿佛在聆听什么远古的讯息。

      临别那日,我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等车。一阵风吹来,树影婆娑,地上光斑乱跳。忽有一片早黄的叶子飘落,恰巧停在我肩上。我想,这大概是秦岭的夏风给我的临别赠礼吧。

      车来了,风又起。这一次,它没有阻拦,反而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,像是催促,又像是告别。

      秦岭的风,终究是懂人情味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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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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